台西風雲

這一屆的故事報導營,我們把田野地點搬到兩個同名的地方──雲林台西鄉和彰化大城鄉的台西村。兩個「台西」,一邊是海邊養蚵的重要基地,一邊是與六輕為鄰的農村聚落,都長期承受工業發展帶來的影響。故事報導營一直希望帶著青少年用身體去感受現場、用眼睛看見社區與故事、再用文字整理自己的想法;這次,我們讓他們走進的是一塊「被改變中的土地」,而不是單純好玩、觀光的地方。

在真正踏上田埂與蚵田之前,我們先邀請擅長社會議題做創作的三缺一劇團帶領暖身工作坊。三缺一劇團長年以表演和劇場語言建立與觀眾的深刻交流,他們的「土地計畫」曾經在台西田野考察,代表作《蚵仔夜行軍》更是直接以台西蚵田為背景,將土地關懷化成很有力量的作品。課程中,老師只給同學最簡單的物件──木棍、塑膠布、大棉紙,卻要大家假設這些東西也有「自己的意識」,試著讓它們在場上說話。經過一天練習,學生發現原來光靠身體、物件與空間的關係,就能講出複雜的隱喻故事。晚上,我們進一步請大家把這些練習轉化成「寓言」,為接下來幾天要與在地一起完成的「寓言故事」埋下伏筆。

之後的課程分成兩條線進行。一組同學前往雲林台西鄉,跟著長年養蚵、也帶領在地居民面對六輕議題的林進郎大哥和大嫂學習;另一組則前往彰化台西村,由前許立儀老師一家人以及村裡的阿公阿嬤帶路,學習農事與村莊的歷史。最後一天,兩組學生在台西村會合,發表屬於自己與地方的寓言故事,讓在地居民成為第一批觀眾。

在台西鄉,海與潮水決定了一天的節奏。為了趕在早上漲潮前完成工作,同學得一大早清早就摸黑跟著林進郎大哥「出海打樁」。回到岸上,緊接著是學綁蚵串──用塑膠繩串一個個蚵殼,間距不能太擠也不能太鬆,蚵苗才有空間好好長。原本看起來簡單的手工,真正做起來卻讓許多同學手忙腳亂,只能一邊向大嫂求救,邊做也邊聊說起工廠這些年來對海域的改變。有學生在事後心得裡寫下:「原來吃到一顆蚵仔這麼不容易。」那一串只值 1.8 元的蚵殼,在他們手裡變得無比重量。

在台西村,另一組學生清晨六點就站在阿公的地瓜田裡,學習除草、鬆土。有人一邊揮著鋤頭,一邊想到剛才地主阿伯半開玩笑說的:「用農藥就很快,但土地也被傷害了。」這句話在正午的太陽底下變得特別扎眼。接著,同學到樹園拔雜草、幫忙村裡的阿嬤挑蔥,知道這些蔥是從鄰近產地載來台西村請老人家整理,再送去清洗、分裝,最後才變成市場裡一把把綠油油的蔥。有人算了一下,阿嬤辛苦一整天,收入可能只有幾百元,這個數字讓「農業所得偏低」「人口外移」這些抽象名詞,在手指沾滿泥土的當下變成了可以觸碰的現實。

除了勞動,學生也參與了地方創生的一小段實作。大家一起幫忙包裝「許願餅」──這是外地返鄉投入的葉妹小姐與當地合作發展的小點心。她不甘心台西村只被外人記得「只剩老人」「很多人得癌症」這些標籤,於是把村裡靈驗的顯榮宮、村民多數姓「許」、附近農田曾種小麥等元素融合在一起,讓「姓許的人家」加工製作「許願餅」,在包裝上印上廟宇圖案,盼望守護村子的平安。學生邊貼貼紙邊聽故事,理解到所謂「地方再生」,不只是蓋幾間新房子,而是重新梳理一個地方如何看待自己。

整趟田野過程中也遇上了突發事件。颱風接近的消息傳來,台西鄉組不能再出海,只能跟著林大哥一起做防颱準備,把港口的物件搬回、固定好;台西村組同學則投入村裡的長輩做防颱措施的準備,代替老人家爬高整修老房子、補強屋頂。很多同學一邊爬上梯子、一邊心裡默想:「平常村子裡沒有年輕人,這些事情都是阿公阿嬤自己來,究竟有多辛苦、多危險?」這些身體上的感覺,比任何一篇環境新聞都更直接地讓青少年意識到:人口流失後留下來的人,要背負多沉重的風險。

當然,故事報導營不只讓學生在田裡、海邊流汗,也帶著他們「把視線抬得更遠一點」。在台西村的堤防上,大家站在土地公廟前,看著濁水溪出海口對岸徹夜運轉的六輕,把天空照得一片火紅,聽彰化環保聯盟施月英老師講自己投入環保運動的故事,思考「經濟發展」「地方健康」「政府責任」之間拉扯不清的關係。另一個行程,則是前往雲林麥寮工業區的六輕北堤,實地認識蛤蜊怎麼被採集、海岸線如何被改變。學生在心得裡寫道,自己本來以為來台西是要「呼吸乾淨空氣」,結果發現這裡的空氣甚至不如自己學校乾淨,原來工業與農漁村之間的距離,真的只是一河之隔。

到了晚上,我們邀請樂團「農村武裝青年」到村子裡演出。主唱阿達用台語唱著他對這片土地的愛與憂心,歌裡不只是浪漫的鄉愁,也有對開發案、對勞動者處境的批判。同學在田調了一整天之後坐在廟埕聽歌,有同學回饋,這一刻我連起了「政策」「新聞」「自己的生活」之間的關係。在這樣的安排下,學生寫下的作品不再只是「營隊心得」,而是真正嘗試用報導整理地方處境。有的人從「一串 1.8 元的蚵殼」寫起,推敲養蚵產業面臨的結構困境;有人從阿嬤挑蔥、包許願餅的日常描寫人口老化與照顧問題;有人坦承自己身為都市消費者,一邊習慣使用石化產品,一邊在堤防上感到愧疚與無力。這些文字不會立刻改變六輕或政策,但對青少年發聲網來說,重要的是讓寫作者先對自己誠實:我看到了什麼?我願意記住什麼?我在這個結構裡的位置是什麼?

故事報導營不是要青少年替地方做結論,而是陪他們在一次次田野中練習:如何不把別人的苦難當成「素材」;如何在關心環境的同時,看見居民真正的掙扎與選擇;如何在巨大結構面前仍保有行動的可能。當他們帶著蚵殼的重量、阿嬤粗糙的手、六輕的煙囪與黃昏的稻田離開台西時,我們相信,這些經驗會成為他們日後談環境、談發展、談「家鄉」時,無法再輕易忽略的記憶。

 

後記:營隊結束後隔年的春天,我們邀約學員到中正紀念堂一起看三缺一劇團《蚵仔夜行軍》的演出,當木棍、塑膠布在舞台上再次成為蚵田、浪頭與身體時,學生說自己看到的是「去過的地方」與「遇見過的人」,而不只是劇目介紹上的地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