貢寮你好嗎

「故事報導營」過去幾年帶著青少年走進原住民部落，與族人共同生活、共同勞動，透過身體經驗與文化倫理的學習理解土地。然而多年累積的經驗也帶來新的問題：每一屆總會有學生在回饋時問我們——「原住民部落有這麼多可以學的，那漢人的文化是什麼？」「除了部落，我們還有哪些地方能讓身體重新和土地連結？」這些提問讓我們重新思考營隊的可能性，也引導我們把學習現場從山林轉向另一個同樣真實、同樣複雜的地方—貢寮。

貢寮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文化場域，但在台灣關於能源轉型的公民討論越發激烈的此刻，它承載著另一種重要的生命經驗：能源議題、多年累積的反核運動、海岸變遷、漁業轉型、族群歷史與環境正義。這裡沒有儀式與傳統的強烈符號，卻充滿著被政策、時間與現代生活深刻影響的人。青少年發聲網於是決定將營隊帶到這裡，讓學生以最直接、最貼近人的方式，理解什麼叫做「議題現場」。

這次的三天課程分成「海組」與「山組」兩條路線。海組從海岸線出發，以海的視角認識貢寮；山組則從水梯田與山林切入，看見土地與人如何在環境變遷中調適。兩條路線不只是地形的差異，而是帶著青少年打開理解議題的不同入口。

在海組，楊國義大哥帶著學生划獨木舟進入外海。孩子們在浪間前行，看見陸地的輪廓和核電廠的巨大建築；有人說，自己第一次意識到能源設施其實「就在人旁邊」。在另一段海岸，他們遇見每天自主紀錄海岸線變化的阿英姊。當她拿出多年的照片與紀錄本，孩子們第一次看見沙灘因突堤效應被侵蝕、後退的速度，比教科書上的任何案例都更直接。有位同學說：「我覺得她好厲害，但也好孤單。」那是一種既敬佩又心疼的情緒，來自眼前真實的生命經驗。

海組也聽見當地漁民與養殖業者對溫排水、生態變化的看法，不同觀點並陳，沒有被簡化成對錯。當吳文通大哥分享多年參與反核行動的歷程時，有同學坦言：「我以前從來沒聽過核電廠的討論，這是第一次覺得這件事離我很近。」這些回饋顯示，議題並非抽象辯論，而是深深嵌在某些人的日常與生命裡。

山組則跟著張守隆大哥走進貢寮的水梯田。學生彎腰除草、巡水路、踩進泥地裡最軟的地方，用身體理解農夫的日常。有人在田裡突然問：「如果這裡離核電廠這麼近，吃這裡的米會不會有問題？」同學很自然地把「能源」和「食物」放進同一個思考架構。在山林間，張博聞大哥帶著學生辨識昆蟲、觀察河川變化，看見山林如何影響整個流域的生命；林勝義大哥則從凱達格蘭族的角度談起歷史與土地，說明核四工程如何在興建過程中破壞了當地遺址。孩子們在沉默中聆聽，不是因為害怕，而是因為第一次理解「文化」可能以這種方式被抹除。

整個營隊的核心方法，不是要把同學帶往某一種立場，而是引導他們站在現場，看見被議題牽動的人，聽見他們的理由。青少年發聲網在場的角色，是維持這些交流的厚度：提醒同學尊重田野倫理、在混亂時協助整理思緒、在困惑時一起釐清問題，也在不同觀點碰撞時與學生討論如何消化。

我們不是告訴他們該怎麼想，而是陪他們看見「為什麼別人會這麼想」。 晚上，學生觀看紀錄片《貢寮你好嗎？》，並與導演崔愫欣對談。許多人第一次從影像裡看見「議題」背後的情感，有同學說：「原來反核是因為想保護家人，不只是政治立場。」音樂人吳志寧在分享會上唱起同名創作《貢寮你好嗎？》時，教室裡的學生也同時回想起自己在三天裡所遇見、所聽見的一切。那種從「人」出發的理解，比任何辯論都來得深刻。

最後一天，學生把三天的所見所感轉化成「影像詩」作品。創作不是為了完成作品，而是作為反思的方式：有人以海岸線的消失作為起點，有人拍下農夫的手，也有人紀錄自己在河川前的沉默；有人把初次接觸議題的震撼拍成影像，也有人拍下彼此討論的瞬間。這些影像看似零散，卻真實描繪了同學第一次「用自己的眼睛理解議題」的歷程。

這次的故事報導營沒有走入部落，卻同樣讓學生走入他人的生活裡；沒有儀式，卻有一樣深刻的身體感；沒有直接給答案，卻鼓勵大家開始連結、開始思考。這是教育裡最重要的事：不是帶青少年到某個立場，而是讓他們看見多種現實，並能從中長出自己的理解。在貢寮的海與山之間，學生第一次明白：議題的核心不是議題本身，而是那些被影響的人。而故事報導營的意義，也在這裡再次被確立——用身體學習，用行動理解，用影像回應世界。